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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冬祭》

  忽然,我梦到了父亲。
  我梦见我和父母姐姐们一起去旅行,我们好端端地坐在机场大厅里,忽然来了恐怖分子,手持火箭筒武装劫机。顿时火焰尖叫四起,穿各种航空公司制服的空姐跑得一塌糊涂,机场用灯打出字样,叫旅客们不要带行李,赶紧逃生。
  我去抱起父母的大衣,我甚至记得那明蓝色和温度,可是父亲———他一向是一个节俭的人,死活不肯扔掉行李。我们都大声喝止他,他不听,还一个劲儿地揪背带,刹那间,一万年太久的刹那间,他倒下了,脸色像水泥板一样灰白,他去世了。而在梦里,我忽地反应过来,父亲早离世一年多了。
  我就这样从梦里哭醒。家里空空荡荡,衣服和阳光摊得一床都是。没人可以安慰,连一口热水也没有,我就哭得像一个无比疼痛,却还没来得及学会说话的婴儿。
  这是父亲去后,我第二次梦到他。第一次,是我回武汉为他做了一周年,再回到北京的时候。梦里居然还很高兴,因为我在北京的家,父亲没来过,我一直很担心他找不到,不能来看我,看这个最小的偏怜女。他有多宠我,我心里有数。
  在那个梦里,我是在武汉的家,我看不到父亲,可是我感知他的在。他进进出出不知在干吗,只是母亲能和他说话。我就通过母亲问他:“你在那边好不好?缺不缺钱?”非常非常地平静,并且恍然大悟,他不是死,只是移民了,就像有些人去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一样,而他去了更远的地方。有多远呢?就算是去了月亮吧。他终于回国探望我们了。我没有签证,去不了他所在的国,但总有一天我会去的。我还记得,我在梦里明亮得几乎喜悦的心情。
  然而这一次我梦到他,在血与火、恐怖与激烈之间,他的脸,墓碑一样苍灰。他的墓志铭,是我拟的———如果早知道我的笔会来写父亲的盖棺定论,我但愿是文盲终老。
  泣不成声,打电话给朋友。朋友却只说这冬天的严寒,说那个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,也需要一件厚实长大的羽绒服。问我:你会烧纸吗?
  他教我找一个没人的角落,烧之前先画一个圈,表示这是私人的产业,防止野鬼来争夺。我一边抽泣一边怯怯地问:给人家一点也可以吧?我想其他的鬼也冷。———我的慈悲或者乡愚,但父亲一生都是这样的人。
  岁末大寒,北京始终是一座我陌生的城市,秋天我和母亲一起去买过菜的露天市场已经关了。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买纸。凌晨三点,我从阳台上把新出的散文集拿进屋。两年来就出了这一本书,从一年五本书到两年一本书,中间发生了什么,我自己心里最清楚。
  我在厨房烧,因为我怕火,厨房是离水最近的地方。如果不合程式,我父亲会体恤我的心,原谅我的笨拙。我甚至可以娇纵地说一句:还不是你惯肆的。
  书原来这么难烧透,封面封底都有胶,遇热就奇怪地皱缩起来。我折腾好久才想通应该撕成一页一页地烧。我的确是老幺,笨手笨脚了这么多年。火终于燃着了,小小的噼啪声,小火苗鼓动着像旗帜遇风的声音。
  这是我能给父亲的惟一礼物了。我的眼泪,呛咳着落下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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